遠(yuǎn)處的海，在夕陽的照耀下，混雜著冷峻的藍(lán)調(diào)和溫暖的橙調(diào)，漸漸地都融合成天邊一條銀黑色的線。

海風(fēng)帶著又咸又腥的氣味，穿過人群，環(huán)繞在女孩身邊。她漠然地走向海洋深處，冰冷的水將她托起來，淹沒她的頭頂。

窒息是極其痛苦的，她開始不由自主地掙扎，眼前出現(xiàn)大片大片的紅色和紫色，耳邊響起金屬般尖銳的聲音。掙扎是身體本能的反應(yīng)，她無法抗拒，但十分厭惡這種狀態(tài)。

她這短暫而又悲慘的一生重新在眼前浮現(xiàn)。

她的童年是伴隨著爭吵聲度過的。

遙遠(yuǎn)無盡的黑暗里像是充滿了丑陋的生物一般，神秘又恐怖。幼小的她坐在地上，抱著雙膝，靠著臥室門板，雙眼含淚，靜靜地聽客廳里的爭吵聲。

“你上個星期說你妹妹的孩子上學(xué)你要出錢，但你可別忘了，咱女兒的舞蹈班錢已經(jīng)拖了兩個月了！”

“你還有臉說我，要不是你媽得病，你把咱家的積蓄都拿出去了，咱家也不至于到這種地步！”

“你說的還是人話嗎，那是我媽啊！”

“你整天待在家里啥事不干，全靠我掙錢，要我說，就沒有必要給她報什么興趣班，都是浪費錢！”

粗獷的男聲縈繞在她的耳邊，尚是幼小的年齡卻已經(jīng)早早接觸社會的真實。

半晌，無奈的女聲響起，聲音里蘊(yùn)含的信息卻讓她頭暈?zāi)垦！?/span>

“那我能怎么辦，她學(xué)習(xí)又不好，不學(xué)點其他的特長還怎么考學(xué)？”

“愛咋考咋考，反正我不管，錢我也不出，你自己看著辦。”

外面突然安靜下來，女孩心里卻非常慌張，她開始對未來感到恐懼，對自己即將要到來的生活而感到抗拒。

過了一會兒，門外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，女孩能聽出來，是客廳的茶幾碎了。

她不想再聽，也不想再去面對，木然地爬上床，將被子蒙住頭，仿佛這樣子就有了十分安全的保障一般。

被窩永遠(yuǎn)是最堅固的，無論什么妖魔鬼怪都無法掀開一個人的被子。

被子深處的氣息逐漸泛起，那是什么？她仔細(xì)地聞了聞，是媽媽身上清淡悠揚(yáng)的香味和一股若有若無的木頭味兒。

這香味像一條鎖鏈，毫不留情地將她拖進(jìn)美好的回憶里，在回憶的盡頭卻是一片荒涼孤寂的墳場，墳場里許多墓碑潔凈光亮，天空灰蒙蒙的，沒有一絲光透進(jìn)她的回憶。

又過了幾年，女孩的弟弟出生了，女孩站在病床旁邊看著他，心里充盈著輕飄飄的喜悅，但這種喜悅之下還藏著一片暗沉的不安。

時間就像是一個冷血的人，只顧著大步往前走，從來也不回頭。

弟弟長大的過程中，女孩原本對他的喜愛逐漸被消磨，她開始討厭這個天真又邪惡的小孩子。

那年夏天，爸爸帶著他們回了奶奶家，而媽媽留在了城市。

午后的陽光熱烈而又溫柔，郁郁蔥蔥的樹葉閃著金光，女孩在院子里寫作業(yè)，她的弟弟在對面。

女孩不知道為什么，弟弟突然哭起來，引來了奶奶，女孩什么也沒說，卻被奶奶認(rèn)定為“欺負(fù)弟弟”的罪名，奶奶一邊哄著弟弟一邊向外走，嘴里的話順著風(fēng)飄過來。

“乖寶，乖寶不哭嘍，打姐姐，誰讓姐姐惹咱們乖寶哭呢，等她長大就把她嫁出去，彩禮都給咱們乖寶好不好，喲，笑嘍笑嘍。”

女孩已經(jīng)十二歲了，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，這段話讓她感覺渾身發(fā)冷，眼眶濕潤，好久好久都緩不過來。

她想媽媽了。

女孩磕磕絆絆地長大了，在成長的過程中，她體會到了現(xiàn)實的壓力。女孩沒有很多衣服，也沒辦法享受到熱水澡，在第一次將馬桶水箱里的水澆在身上時，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從骨子里的貧窮，由于常年洗冷水澡，女孩的身體很差，時不時就會感受到手腳冰冷。在學(xué)校，女孩更加沉默內(nèi)斂，她沒有錢跟同學(xué)一起出去吃飯，漸漸地，沒有人再想來靠近她。

她不止一次在深夜中將頭深埋在被子里，淚水偷偷滑落，在藍(lán)白的布料上暈染出深色，不停地怨恨，不停地質(zhì)問，為什么是我，為什么我要經(jīng)受這一切？

這個問題沒有答案，伴隨著她上了高中。

她逐漸變成了一個戴著面具的人。

她討厭爸爸，討厭奶奶，討厭爺爺，討厭弟弟，甚至她也非常厭惡媽媽的懦弱無能。

表面上她是個安靜內(nèi)斂的女生，背地里她的欲望就像丑陋的怪物一般，越來越大。

她變得易怒暴躁，偶爾遇到煩心事會非常生氣，但她又是一個很懦弱的人，她不敢向任何人訴說發(fā)泄，她尖銳偏執(zhí)，她心中的惡已經(jīng)變得越來越多。她從不向任何人展露自己，她嫉妒別人可以坦然地向父母撒嬌要東西，她嫉妒別人能夠流暢自如地訴說自己的需求，她厭惡別人對自己內(nèi)心的揣測，她甚至開始斤斤計較，開始對自己感到害怕。

終于，她變成了父母的模樣。

在漫長的青春歲月中，她沒有一次青澀的暗戀，沒有一個知心好友，她只能在無邊的黑暗中不停地學(xué)習(xí)，不停奔跑，仿佛一旦停下來，她就會被怪物追上，被吃掉。

不是誰在為難她，是她在跟自己較勁。

她真的是一個不太聰明的女生，無論怎么努力，卻依然在學(xué)習(xí)上沒有太多的回報。在無數(shù)個埋頭奮斗的深夜里，她不止一次惡毒地想，為什么那些長得好又學(xué)習(xí)好的人不能消失呢，為什么怪物不能把自己痛恨的人都帶走呢？

熾熱的，潮濕的，昏暗的高考來了。短短兩天，卻讓她感覺像是過了很久一樣。考試的時候昏昏沉沉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寫什么。

踏出考場那天，一直陰沉的天空終于放晴了，她的心頭一松，像是有一塊大石頭隨著烏云飄散了，以往見不得光的念頭也都莫名消失了。

沒有開心，沒有激動，沒有狂歡，她只是默默地將書賣掉，然后整日整日地待在家里發(fā)呆。她沒有興趣愛好，也沒有可以熟到相約出去玩的朋友，她唯一會做的只有卷子。可是現(xiàn)在連做卷子的資格也沒有了。

她拿了自己從小到大攢出來的錢，坐火車去了海邊，她什么也沒帶，訂了最便宜的一家旅館，每天都坐在海邊看著落日發(fā)呆。

終于有一日，她像是被太陽誘惑了一般，朝著海洋深處走去，她想隨著太陽一起落下去。

在意識模糊的瞬間，她想起了媽媽和爸爸，想起了自己還未上高中的弟弟，想起了自己曾經(jīng)特別想看的極光，想起了自己最喜歡吃的餛飩，想起了其實一直存在自己身邊，但卻被忽視的小美好。忽然間，她后悔了，后悔就這么草率地放棄自己。

太陽逐漸被海平線掩蓋，藍(lán)紫色的顏料涂抹了大片天空，沙灘上的人越來越多，各色的燈光使海面亮堂起來，救生員坐在眺望椅上，時不時就會向四周望去，就在一瞬間，他突然吹響口哨，迅速地跳下眺望椅向海里跑去，他看見了掙扎的女孩。

女孩很幸運(yùn)，她被救起來了。救生員連拖帶拽地將她從海里拉回來，海灘上的其他人給她披衣服，開導(dǎo)她，還給她送東西吃，女孩濕漉漉地跪坐在沙灘上，海水順著頭發(fā)流到臉上，又流到下巴，她雙手緊抓著不知道誰給她披上的毯子，就像抓著最后一點希望似的垂著頭流淚，這些人給予女孩的溫暖，讓她有了活下來的勇氣。世上總有人在守護(hù)著你的生命，他們拼盡全力想讓你對這個世界有一點眷戀。

太陽會落下，但終究也會升起來。

經(jīng)歷過這一次的自殺未遂后，她開始變得對生命十分珍惜，再也不會想著自殺了，這一次荒謬的行為，讓她一下子清醒過來。生活每時每刻都在為難你，你也許抱怨，也許哭泣，在心中存了放棄的念頭，但生活是平等的，他在這一刻給予你苦難，也必將會在下一刻賜予你希望。

在報考志愿時，她報了獸醫(yī)專業(yè)。

她想，雖然自己沒有很強(qiáng)大的力量去拯救人的生命，但她也許可以為那些小小的靈魂做一些事情。

她不會再為自己的家庭痛苦，她不會再做一個生長在潮濕陰暗的角落里的蘑菇，她想讓自己過得再好一點，不能辜負(fù)自己搶到的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機(jī)會。

一個堅韌的靈魂，向陽而生。（文/徐靚蕊）